生活啊生活

再次见到孝儿，是在骨科医院的病床上。他的头向里侧着，蓬乱的头发遮掩着黝黑略显浮肿的半边脸庞。他的母亲（我的姐姐）在一旁低声抽咽着。见到我进来，拭了拭她那发红的、早已干涩了的眼睛，边给我拉椅子边喃喃道：

“永远，你来了。这世道怎的这样呢？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?”

外甥寻声侧身，用他那饱含委屈与无奈的眼睛看着我问道：

“姨，你来了？”

“嗯，你还好吧？疼吗？”

“好多了，没大碍，估计一两天淤青散去，就可以去工地了。”

“哦，”

我不知接下来该如何安慰。从接到姐的电话，到一路赶来，本想帮着解决事情，可还是晚了一步，事情已经解决了。现在只等出院了，孝儿示意媳妇扶自己坐起来跟我说话。他对我还是感觉特别亲的，虽然这些年各自奔波，各忙各的，可是，毕竟他的童年储存着我照顾的记忆。我们聊起了今天发生的事，听着姐姐泣不成声断断续续的只言片语，我大概知道了事情的始末：

外甥在快递公司给老板承担大件体力活，从早忙到晚，中午赶回去在家吃一顿像样的硬饭。所谓硬饭无非是北方农村人的一碗面食，这一碗面食是支撑他全天劳动的底粮。饭后稍作休息，便继续送货。当星辰洒落才熬到回家，早已是汗浸衣衫......其实这样的情景我前几天给她们送干粮时是见到过的。还记得，他晚上的呼噜声吵的我儿子睡不着呢。就这样干了几个月，老板没开过工资，为了养家糊口，只能另投别家。本来老板答应过段时间给钱的，可是过了月底都没等到回信。为了让老板兑现工资，自己又利用休息的一天去帮这个老板白干了一天的活。心里想着，但凡有点良心，也该给了吧？结果仍是一拖再拖。而家里的情况更是拮据，孩子正在哺乳期，妻子基本没有收入，租房、买菜……，对于这样的家庭，工资不能兑现，相当于断了当下口粮！没办法，年轻的夫妻俩硬着头皮再去要，结果话赶话，外甥挡在车前，不让老板溜走，谁料老板仍就踩下了油门……

“这人呀，太坏了！”

姐姐自言自语道。

“还好，报了警，工资总算是开了，”外甥媳妇说道。

“那，医院费用呢？”我问。

“给了两千，算了，咱又不是为了讹钱，咱自己的辛苦钱要回来就行了。”外甥媳妇接着说道，这是北方农村典型的姑娘。

我转眼看着外甥，想听听他说什么，

他看着我只是叹道：

“唉，能怎样呢？咱们没有人，只能听警察的——和解。”

我内心为之一怔，这还是那个曾经不可一世、成天惹是生非的外甥吗？这还是那个全家宠溺、目中无人的独生子、我的外甥吗？短短几年，他经历了什么？谁知道！前几年听说他刚毕业去大城市公司做了库管。去年公司裁人，没大学文凭一律下岗，就这样，他从一线城市到了省城做了快递小哥，从较为单纯的环境一下子彻底融入了千姿百态的社会，二十七岁！用他未“开荤”的肩膀每天挑起了全家的负重。想到这些我不由得双眼泛红，为了避免尴尬，我找理由躲了出去......

没过一会姐姐追出来了，看着她干瘦的身躯、较前些年更加发黑干枯的脸，我一时说不出话来。我姐是个要强的人，年轻时人人说她嫁得好，可谁知日子一年过得不如一年，丈夫从偶尔出现到现在完全消失，全家的周全、高额的债务......全落到她的身上！谁能知道眼前这个不过五十岁，却看似六十开外的女人，曾经是那么心高气傲遭人嫉妒的年轻媳妇！我拿出这个月剩下的积蓄塞到她手里，她推却不要，我用大她几分的手掌握着她的手，几近哽咽道：

“我们是一家人，何必在外？你不能再哭了，不能给孩子们添乱！”

（这些年她因为哭得太多，一哭就出现呕吐、晕厥的现象）她明白我的意思，点了点头。

临别时，我说第二天会早点过来，她一再叮嘱：知道你工作忙不容易，脱不开身就不用过来了（话虽如此，其实我知道，她还是希望有个能帮她医院灵活周旋的人）。

第二天上午，我早早到了医院。未进门就听到里面外甥的声音：

“没事了，年轻，回复得快，你赶紧去办出院手续！”

“为什么不多休息两天能？我边进门边问道。

“还是早点去上班吧，误一天两百呢！”外甥坚定地说。

我看着刚打水回来的姐姐，她也无奈地看了看我。

送他们回家简单收拾一下，我们把孝儿送在门外。他摸了摸我儿子的脸，笑着说道：

“好好学习，可千万别像你哥我......一定要考上理想的大学！”

说完，他转身离开，背影渐渐消失在都市行色匆匆的人流中......

远处初升的太阳早已褪去羞涩，奋力冲破云霞展露它最耀眼的光芒！